每日清晨,天光未亮,钢筋棚便传来金属切割的锐响,混着驻地外混凝土罐车的轰鸣与当地工人的吆喝声,项目部的早晨总在喧闹中苏醒。九点过后,烈日灼空,热浪裹挟着砂砾扑面,让人整日口干舌燥。直到老王带回一包老挝古树茶,我们的日子才透进一缕清凉。
老王本名王那六,四十出头,皮肤黝黑,总挂着乐呵呵的笑。作为中老混血的翻译,他常往山里钻,进了山林的老王就摇身一变,成为一位“寻宝大师”。时不时带回野香蕉、蜂蜜分给同事。那天他神神秘秘塞来个小布包,说是川圹高原的古树茶。
“尝尝,好东西!”他眨眨眼。
我素不谙茶道,却抵不住好奇,便取了些许放入杯中。茶叶条索粗犷,叶缘锯齿深密,像是被岁月精心雕刻过。沸水冲下,蜷缩的叶片舒展如蝶,沉浮间漾出琥珀色茶汤。一缕奇香升腾,似揉碎了山雾与晨露,裹挟着草木的野性。初入口微苦,转瞬回甘,喉间沁爽,腹中暖意漫开,连工地的疲乏也消减几分。
“味道怎么样?这可是三百年的老挝古树茶!”老王得意道。
自此,这茶成了工地的慰藉。
每至傍晚,工事稍歇,我便取出那套简陋的茶水分离杯,烧一壶水,泡上一杯。叶片在水中舒展的姿态,总教我想到川圹的古茶树——它们扎根于老挝的高山之巅,经年累月地承受着风吹雨打,却愈发的挺拔。老王说,有的古茶树可以长到三十多米高,采摘这些茶叶需得好几个人一起搭架攀爬配合才行。于是,我脑海中浮现着当地采茶人在云雾缭绕中攀援而上的画面,越发相信这茶叶必是凝聚了天地精华。
茶香袅袅中,推土机的轰鸣淡了,烈日也不那般毒辣。周末围坐饮茶时,老王最爱讲年轻时逮竹鼠的趣事,眼角的笑纹里晃着旧日山林的影子。“这茶比云南的还金贵,”他啜着茶慢悠悠道,“高原昼夜温差大,长得慢,天生天养,不掺半点虚的。”
我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,恍见古茶树如沧桑老者,静默俯视山间过客。每一口茶汤,都是它们与光阴的私语。
四月将尽,雨季欲来。山道常被暴雨冲成泥潭,机械故障频发,工棚里躁意暗涌。我却总盯着玻璃杯——看茶叶起落,如观人世浮沉,苦尽甘来本是寻常。
某日暴雨初歇,茶汤映着晚霞流光。同事老聂踱来,忽叹:“这茶像咱们这些漂泊人。”见我疑惑,他指着杯中:“从高山下来,经了风雨,茶汤照样清亮。咱们再苦,心里那口气不能散。”
我顿悟。古树茶的珍贵,不止于年岁工艺,更在那股被风霜淬炼的韧劲。我们这些海外建设者,何尝不是在异国的“杀青揉捻”中,等待重生?
回国领证前,我特意下山寻茶。茶铺老板李阿良递来茶包时神色郑重:“这茶采自同一株三百年古树,有灵性的。”我小心接过,仿佛捧着一段凝固的时光。
列车穿行群山时,我总疑心某座峰顶的古树便是故事里的茶树——它将阳光雨露酿成叶脉间的禅意,静候有缘人。
新婚那夜,我为妻子沏茶。琥珀色的汤水里,我絮絮讲着工地的年夜饭,老王采的野蜂蜜,还有李阿良口中那株通灵古树。妻子捧着茶杯轻笑:“这是我喝过最暖的茶。”
其实我不懂茶道。或许所谓好茶,未必在舌尖滋味,而在它恰如其分地填补了生命的罅隙。那些与茶相伴的黄昏,因茶而生的夜话,连同古茶树三百年的守望,都成了心底最温润的收藏。就像山巅的老树,历经沧桑,却把最醇厚的温柔,赠予偶然途经的旅人。(周玮)